西西弗神话

【Theseus/Newt】Rejecting is the only way I love you

男孩从干燥温暖的毛毯里醒过来,厨房里有水声,用过的碗碟正排着队跳进水槽里。母亲和祖母正背对着他在门庭下讲话,年长女性的嗓音穿过门缝低柔地传过来,让他刚刚复苏的意识又开始昏昏欲睡,但紧接着一个清脆的金属响声很快赶走了他的睡意。

一颗银纽扣脱线掉在光裸的地板上。

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马甲,末端只剩下两截断掉的细线。

还没等他伸出手臂去,一条被黝黑皮毛覆盖着的尾巴迅速将它卷进橱柜底下。

男孩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,直到他的脚触及地板上厚厚的苏格兰羊绒地毯时,他才意识到这里并不是纽约市中心那间他熟悉的公寓,或是祖父母那间坐落在面包房二楼的屋子。他甚至已经不在美国了。斯卡曼德先生的公寓,这是他第二次来这儿。

他微微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门庭,大人们没有注意到他。他只好费力为自己套上靴子,独自在屋子里追逐一个长尾巴窃贼。

这个房子对他来说过于古老,屋中的摆设全部来自上个世纪,橱柜里的每一副茶具,墙上每一个圆钉,钉下挂着的每一幅画,都被蒙上了神秘、动荡的面纱,那是他不曾见过,也永远触摸不到的年代。祖母说,那是一个所有人都在失去的时代。

当靴子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时,他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木制结构正在衰败老去。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,抬头却发现那个小小的窃贼已经溜进了拐角处一个虚掩着门的房间,他最后一次朝楼下看了一眼,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。

那只窃贼飞快地从他眼前闪过,在被抓住之前钻进了房间正中央的一个手提箱里。

男孩几乎忘记了惊讶,紧跟着它跳进去,下一秒他发现自己从一个楼梯上滚了下来——他已经不在那个房间了。

“你还好吗,孩子?”

年迈者的声音关切地传过来。他吓了一跳。

老人的手心里捧着那只偷了他一颗银纽扣的小贼,看起来他正在试着从它的爪子里夺回那颗纽扣。

“它属于您?”

“不,它借住在我这。”话说间那个毛茸茸的生物已经在这场僵持赛中赢得胜利,得意洋洋地把银纽扣塞进自己的肚皮袋里。

“它叫什么?”

“嗅嗅。”老人似乎放弃了和他手心里那个小家伙的对峙,把手伸过来,“你想摸摸它吗?”

他兴奋又不安地点点头,在老人的指导下伸出手去,轻轻挠了挠嗅嗅的肚皮。

随着他的动作,圆滚滚的肚子慢慢“吐”出了那枚银纽扣。

就在纽扣落在男孩手里的那一瞬间,老人迅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色怀表扔到他怀里,才总算摆脱了这个小家伙。

这时,男孩才有功夫开始观察起这个地方。这儿实在太大了,看起来甚至比整个公寓还要大。

他终于鼓起勇气问道:“斯卡曼德先生,我们是在手提箱里吗?”

“是的,无痕伸展咒。”看到男孩露出困惑的表情,老人好心地解释道,“以后你会在课堂上学到这些的。”

 “可是就连一年级的课程我也学不好,罗伯茨说凭着我身上的麻鸡血统,将来恐怕只能做一个面包师。”他丧气地说道。

“如果你想问我的意见,橙子味的馅饼是梅林赠与我们最好的礼物之一。”老人的眼里晃过温柔的树影,“记住我的话,雅各布,你曾拥有一位世界上最勇敢的祖父,他是一个麻瓜,但他对朋友和爱人的忠诚胜过我认识的任何一位巫师。你继承了他的名字,也一并继承了他的品格。”

男孩抬起头来,忍不住问道:“您这样认为吗?”

“想想你的母亲,她是伊法魔尼魔法学校有史以来最好的学生之一。”

“但我……和母亲一点儿也不像,也许我永远无法做到像她那样。”

老人听着男孩的声音渐渐回归失落,他的肩膀也无意识地慢慢朝一个方向垂下去,这时候灰白色的睫毛稀疏地垂在下眼睑上,仿佛往事在光影里交错生长。

 

“我曾经也有一座无法攀登的高塔。”

 

纽特知道自己永远只能跟在忒修斯的影子后面——至少他曾经那么想过。

整个幼年时期他都和忒修斯待在一起,结果后来他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从他身边逃开,接着重逢又离别,日子短暂或是长久,可对方的存在总是如影随形。有时当他在平原上追踪神奇生物的气味,他不止一次想到过,或许只有分离才能长久。

秘密的价值就在于它有被人发现的风险,而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,只好仍由它在角落里生根发芽。

“后来呢?您成功了?”雅各布趴在桌边好奇地问道。

 

“不,高塔倒了。”

 

皮箱上方突然传来敲击声。

“雅各布,你在这吗?”

“我来了。”男孩喊了一声,扭头望向老人,看见对方点头后,便道了别,小心翼翼地踩着楼梯爬了出去。皮箱外传来几句交谈声,接着又有一个人从外面进来。

纽特的目光落在对方的短发上。

“嗨。午餐过后你就不见了,我想也许你会在这里。”蒂娜在旁边一张圈椅上坐下,她的样子看起来和十几年前没有什么区别。

“看来有人比你先找到了我。”他指的是雅各布。

“他和你有点像。”蒂娜真诚地笑起来,“你们都擅长发现旁人不容易注意的东西。”

他们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,纽特发现自己很怀念这一切,干燥的空气,神奇动物的气味,旧友的絮语,但他无法不注意到蒂娜略带紧张的呼吸,她看起来欲言又止。

直到临走前,“我很高兴你能邀请我们来这儿,纽特。”蒂娜故作轻松地说道,“那个时候……我很担心你会做出什么傻事,葬礼那天你甚至不肯从屋子里出来,你一个人回到这里,继续为你的书探索新信息,四十多年来一直尽职尽责地作为一位生物学者而生活。但你不得不承认,最近十年来你待在这个屋子里的时间太长了,你的邻居说你几乎不出门,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,不过如果你需要帮助,你知道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。我们永远是朋友,对吗?”

圈椅四周都堆砌着旧纸张和木箱,并没有剩余太多容纳另一个成人的空间,因此蒂娜站在那儿显得很吃力,但她并不打算随便聊聊就走,双方都知道这不是一次闲暇里的谈话,她打定了主意要纽特向她做一个保证。

纽特的脚沿着羊绒地毯的毛须边缘转了一圈,很快就无处可去,最后他只好长久地望向蒂娜身后的那排书柜,轻轻地承诺道:“当然。”

 

“你向她说了谎。”

蒂娜走后,摆放在书柜上的一张画像突然开口说话,正如尖利的石子在白纸上划出一道不和谐的疤。

“我没有。”

“我说过不要向我撒谎,纽特。”画像里的忒修斯皱起眉毛。

但纽特只是沉默地在地上堆得乱七八糟的木箱中穿梭着,并不去理会他的话。这副日益老去的躯体给他带来了一点困难,至少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可以持久地保持精神专注,移动的速度变得迟缓,连弯腰这样的小事都会耗费掉一些他为数不多的体力。这时他已经把金色怀表从嗅嗅的窝里拿了回来,但他还需要一个物件。

“她说的对,你不应该整天待在屋子里研究新药剂,这会损害你的健康。”

“别忘了你曾经为教导我学习魔法做出过多大的努力。”

他在下一个木箱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。

那是一小瓶无色溶液。

“但不是以这种方式。虽然巫师可以创造新的魔法,但同时也要遵守魔法的规则。”

听到这句话他微微抬了一下头,“你有时候真的很像他。”这引起了画像的反驳。

“我是他的一部分。”

“但你不是他。”

画像里的忒修斯站在矮桌的旁边,一只手搭在桌侧,此刻他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前倾着,严肃地表明他的立场:“他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,纽特,你会被困在那里的。”他几乎是在请求他。

纽特的脸因为愧疚而泛上一片惨白,他的嘴紧抿成一条线,试图用沉默来对抗忒修斯的谈话。

但对方仍在继续:“世上没有任何一样魔法可以使死人复生,哪怕是最强大的巫师也无法做到,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,不是吗?”

“我知道。”纽特还是把画像从书柜上取了下来,“我很抱歉,忒修斯,我不得不这么做,我只是……想再见到他。”

“的确。”忒修斯的声音听起来很落寞,“你从来不是一个遵守规则的人,我早就知道了。”

药水被尽数倾倒在画像上,上面的人因为失去平衡而撞到相框边上,纽特的身体跟着忒修斯的动作一起摔向地面,在即将撞上地板之前,他迅速地拨动起金表上的指针,随后他的头穿过了地板径直向下跌落。下巴和脚踝之间好像突然失去了其他支撑物,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像一块沉重的铅被人扔了出去,耳朵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,五感在一片混沌中失去知觉,不知过了多久,直到他的眼睛猛地睁开。

还是刚才的房间。他还在箱子里。

头顶上突然传来蒂娜的喊声:“雅各布,你在这吗?”。

眼前的男孩喊道:“我来了。”然后扭头征求他的意见。

纽特张了张嘴,刚刚告别过的小家伙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,这让整件事显得古怪又真实。但他只是看着男孩那张稚嫩的脸,最后什么也没说,微笑地点了点头。

男孩离开皮箱之后,突如其来的压力迫使纽特再次闭上眼睛,四肢逐渐重新陷入昏睡,等他醒来的时候,他发现自己仍然待在箱子里。纽特朝上面喊了几声。

“雅各布?”

“蒂娜?”

没有任何人回应他。

他想,他大概是回到了过去五十年里最普通的一天,于是很快闭上眼睛。

这一回敲门声惊醒了他。

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门口,门外的蒂娜讲着一段很长很长的话,她的声音年轻又悲伤。

“纽特,该出发了。”

这是那一天。忒修斯的葬礼。

他终于离他这么近了。

但他无法开门,一旦他踏出这个屋子,药剂和金表的魔法无法承载更多的范围压力,至今为止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。他将永远见不到忒修斯,真正结果上的。

他待在原地,静静地等待最后一次时间跳跃。

 

纽特意识到自己离岸边很近。他能听见夜间涨潮的声音,海浪温柔地从远处一点一点涨上来,又被一股无形的引力小心地推回去,摇篮一样来回晃荡。远处虫鸣悦耳,人声绝迹,近处只有他和海。有只海鸟突然从海滩上起飞,沉重的翅膀发出用力拍打的声音,他惊慌地从海面上翻过身,掉进更深的黑暗里去。

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忒修斯。他正在吻他。

熟悉的触感从鼻尖延伸到唇角,忒修斯的嘴唇传递过来温暖的力量,他的表情看起来平常又亲昵。纽特突然觉得过去的五十年好像是一场反复沉沦的梦,他从漫长的噩梦里醒过来,依然和这个人共享同一个姓氏和秘密。就这样,他们在阳光下亲吻彼此。

忒修斯小声地笑起来。

“我在哪儿。”

“书房。”忒修斯直起身,但依旧把手搭在纽特的肩上,亲密地摩挲着他外套上的面料颗粒,“你可不能把整个生日都睡过去,纽特。”

“妈妈呢?”

“她和父亲在楼下,你想找他们吗?”

“不,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。”说完,他羞涩地笑了一下。

忒修斯重新低下头,他的手在亲吻的间隙中抚摸上纽特的耳朵,纽特很怀念两人之间皮肤的摩擦。

这个时候,忒修斯问了他一个问题。

“你刚才梦见什么了?”

纽特把头紧紧靠在忒修斯的肩膀上,隔了很久才闷声回答道:“什么都没有。”

“不要对我说谎,纽特。”忒修斯居高临下地吻上他的喉咙,用牙齿在上面抚弄,想要安慰他身体里的动静。

直到忒修斯打算吻进他的脖子里去,他才不由得打了个震颤:“我梦见你死了。”

忒修斯停下动作,他抬起头才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闭起了眼睛,浅棕色的睫毛不安地扇动着。

“然后呢?”

“我记不清了,也许你变成幽灵叫我来找你,于是我就来了。”

忒修斯摇了摇头,他的拇指轻按着纽特紧闭的双眼,指腹传来一阵阵暖意:“不,你错了。我不会变成幽灵,我更不会允许自己对你说这种话。但如果真的有那一天,拒绝我。”

 

“纽特,如果有一天我竟用死亡来威胁你,拒绝我。”

 

他的眼睛开始变得酸疼,像是直视阳光太久留下的不良反应,无望的五十年一下子全部摊开在他面前,依次被清算、洗刷,他曾在一千个日夜里反复质问自己,而如今一切质问都有了答案,原来早在很久以前忒修斯就替他做好了选择。他竭力想睁开眼睛,但对方的亲吻早他一步到来。

“我们不该谈这个,今天是你的生日。”

接着一样沉甸甸的东西被放在他的手心里。

忒修斯离他远了一些,依然把手放在他的眼睛上。

“生日礼物。我可不想让父母知道我把这个给了你,他们认为你现在还不适合使用它。不过别担心,不是危险的物件,只是一件作弊工具。”

“梅林的胡子!”纽特惊呼一声,几乎忘记刚刚他们讨论的事情,“这不像是你会说出的话。”

“每个人都有艰难的时候,我从来不否认这一点。”

妈妈开始呼唤忒修斯,他很快下楼去了。

直到忒修斯走后,纽特才睁开眼睛。一只怀表静静躺在他的手上。

金表回到他手里,他才想起这块表的来源,正如他的爱欲始终,全部来自同一个人。幼年时最亲密的兄长,也是成年后唯一企图的爱人。

楼下传来忒修斯和妈妈小声的交谈,他们正在商量晚上的生日餐。纽特蹲在地上,无比虔诚地亲吻那块表,然后把上面的指针往回拨了一圈。

是时候回去给小家伙们喂食了,顺便他还得去跟相框里的忒修斯道个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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